等待日出从来都不像父辈说的那样浪漫,什么天边吐露了第一抹白啦,什么露水逐渐散尽啦,什么金色的光芒撒在了脸上等云云,丽贝卡完全没有感受到。
事实上,身边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她只能在这等待日出的这个漫长的过程里,体会出一种难以忍受的孤寂,以及那么一丝丝的煎熬。
因为黎明以前的黑暗真的非常漫长,而当天边泛白,黑暗逐渐开始撤退之处,身为主角的那轮红日,却依旧不肯现身,仿佛嫌弃世人的期待不够迫切一般。
丽贝卡几次调整了呼吸,她灼灼的目光看着天空边境最明亮地地方,富有耐心且十分坚定地等待着。
黑夜总会如约降临,但光明也总会回归,只是天黑和天亮不太一样,黄昏时,余晖一开始布满天空,随后才慢慢溃败于不可逆转的时间,逐渐从天空的每一寸角落撤出。
而日出则不然,黑暗最遥远的边境上,会出现一抹亮白色的光明,它在黑夜的围困下孤军奋战,逐渐驱散笼罩在上空的黑夜,溃散的黑暗退下,热烈的太阳就会突然之间从云层后冒出头来,能从它身上感受到呼吸之间一张一弛的力量,朝气蓬勃。
非要说二者有什么相似,那大概就是总能听到败者不甘的悲泣吧,可时间带来的必然结果,绝对无法逆转,一如昼夜交替。
丽贝卡觉得她应该是喜欢日出的,因为这场景原本应该会使她感受到愉悦,但现在她却只能感到迷茫与些许的哀伤。
因为她回过头时,并没有如同期待一般,看到莫瑞甘坐在留声机旁,喝着红茶翻着书,抬起头对着占用了一个晚上床的她温和地笑笑。
莫瑞甘还是没有消息,无论生死,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离开了,离开前还给丽贝卡留下了一堆无法理解的迷题。
诚然,丽贝卡·波西是个柏夫人,她父亲是一个在政界有影响的柏夫富商,她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家小姐,而她,也必然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柏夫贵族的后代。
所以她根本无法理解,该如何跳出柏夫的立场来看待这场战争,丽贝卡突然发现,作为莫瑞甘唯一的朋友,她竟然也无法跟上莫瑞甘的脚步。
不是因为她一无所知,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知道得太多。
普利奥和沙利耶这两个国家,仅仅在开战一周后,就占领了柏夫将近过半的领土,普利奥和沙利耶的军人们,在他们占领的原柏夫领土上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狂欢。
普利奥士兵们在城市之中开始了屠杀,作为一群极端的民族主义者,他们对在柏夫城市里生活的、已经是柏夫人的犹夫拉人开始了屠杀,仅仅是一座城市里,普利奥士兵们就杀了1600个犹夫拉人,虽然这些年和犹夫拉人的矛盾越来越严重,但在自己家的土地上发生如此严重的屠杀,还是会让柏夫人感到愤怒。
据说还有更多的犹夫拉人被普利奥士兵带到了秘密之地进行了处置。
至于沙利耶呢?那就更让人愤怒了,他们侵占了农民的田产庄园,重新进行分配之后,这些财产原本的主人通常只能得到一个住的地方,而且必须为沙利耶所谓的“共同利益”而不断工作,但事实上,这些可怜人只是通过劳动试图填饱沙利耶军官永远饥饿的肚子而已。
但这并不是最过分的,沙利耶军队所能做出的最令人震怒的事情,甚至能让丽贝卡狭隘地庆幸,庆幸莫瑞甘并不是应付东线的军人,否则她只能绝望地等候莫瑞甘的死亡噩耗了。
——沙利耶屠杀了所有与之交战的柏夫军人,东面没有军人成为俘虏并不是因为没有军人愿意被俘,只是单纯地因为沙利耶根本没有接受俘虏,他们采取了比俘虏敌人更有效更合算的方式。
屠杀,只要没有俘虏,他们就不需要为安置俘虏而头疼。
丽贝卡根本不敢想象柏夫到底失去了多少反抗者,他们的热血洒在了战争燃烧过的每一寸土地上,即便战争对于身处后方的她而言,还有些许遥远,可她却依旧为这些生命的逝去而哀伤愤怒。
所有侵略者都是无法原谅的,普利奥和沙利耶的屠杀行径更是无法抹除的伤害,柏夫进行的,是一场对于柏夫人而言的,正义的反抗之战。
丽贝卡一直如此坚信着。
而现在,莫瑞甘却告诉她,柏夫并不是正义的一方,甚至可以说,柏夫的现状,是因为很久以前由柏夫就亲手埋下了炸药和引线,普利奥与沙利耶扮演的只是个火星的角色?
那么那些犹夫拉人的死亡呢?那些被屠杀的英勇的军人又算什么呢?难道因为侵占的柏夫领土是因为曾经的失败而划分给柏夫的就不算侵略了吗?难道“收复了失地”就可以对已经生活在那里的柏夫人进行压迫甚至是屠杀了?
不!当然不!
丽贝卡觉得自己还是能分得清是非对错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感受到自己的观念正在承受着某种冲击,一股难以平复的力量在心中激荡着。
配合着上半夜的噩梦,这让丽贝卡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好,索性,她掀开了被子靠在了床边,打算等太阳升起来后,去庭院里到处转转。
她从抵达这里开始,就一直急切地想知道莫瑞甘究竟是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急切到她根本无心去听卡托冗长的嘱咐。
这里毕竟已经是军事重地,像丽贝卡这样的普通百姓,是不应该随意在庄园里四处参观游走的。
旭日东升,温暖使在寒冷夜间沉寂的大地苏醒,房间内却因丽贝卡始终依靠窗沿未曾移动的瘦弱身影,而流淌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瑟,若不是时钟的滴答声还在忠实地计算着时间的流逝,这让人心疼的气息仿佛能凝结时间与空间。
她双手抱紧了自己的肩膀,最后一丝凉风吹入一夜未关的窗户,掀起了丽贝卡白色睡裙的裙摆,最终消亡在床边,暖意逐渐从指尖蔓延,寒冷的退散让她松开了微颦的眉心,睁开双眼看着窗外在黑夜中隐没了一晚真容的后院。
莫瑞甘的房间很有趣,它位于冬之馆,理论上来说应该在看不到后院的侧面,但却因为处于向内延伸的走廊的最顶端,还是勉强能看到后院的一角。
丽贝卡不太清楚莫瑞甘为什么选择了这间房间。
按照莫瑞甘以前在信件中的说法,四季馆的房间是没有主客之分的,它本来就是设计用来招待客人和置办宴会的场所,因此在莫瑞甘父亲去世并在她封闭了以前和父亲居住的小楼以后,她就在冬之馆按照喜好随便选了一间房间。
可从窗户看出去,即便能看到后院的一角,视野也并不宽阔,如果要选择开阔视野,显然春之馆与秋之馆才是首选。
从这里能看见什么呢?一块平平无奇的草地,和一栋两层楼高的木质小楼。
或许草地的草皮还算鲜嫩,或许小楼的建造工艺还算精细,但是这些对于整栋庄园而言都太过寻常,寻常到普通而没有亮点。
就像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丽贝卡盯着那栋安详地靠在静谧角落的小楼,目光扫过它的每一寸棱角,做工之精细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一栋纯手工建造的楼房,不仅是每个结构的契合度令人惊叹,甚至于它身上还有着与材料和大小不符的坚实稳固。
让人非常有安全感。
直觉上,丽贝卡似乎已经明白了莫瑞甘选择了这个房间的原因。
看来这个庄园值得探索的地方非常多,如果庄园的主人能亲口同意的话。
丽贝卡抿了抿嘴,忍住了差点流露而出的无奈而悲伤的笑容,她打开了房间里的衣柜。
虽然早在昨夜,她就已经将自己地衣服放好了,但她的手还是忍不住因为扑面而来的温暖的气息而停顿。
这气息没有任何明显的味道,但就是干净温暖,温柔得让丽贝卡几乎控制不住地眷恋。
这是莫瑞甘的味道,就像普通的姑娘一样的味道,不带一丝硝烟的气息,就像本就不属于战争年代的人。
这个事实让丽贝卡惋惜哀痛,她甚至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于进行这种无异于给自己上刑的举动。
而现实是,她并没有那么多可以纠结的余地,因为她使用了这里。
丽贝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连续深呼吸几次后,才如同在自己家里一般,开始了洗漱更衣,简单地挑选了一套方便行动的衣服换上,并确保自己状态如常后,她才放心地离开了房间,顺着卡托前一天带她走过的路来到了庭院之中。
这庭院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举着瓶子的女神依旧肆意地站在世界的中央显露着自己曼妙的身躯,瓶口里潺潺流出的水流,仿佛是要将星河也倾泻出来一般,而这女神望着世人的目光,却洞察肃穆,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疏离痛苦。
妩媚而出尘,潇洒又淡漠疏离,大概只有女神才会用如此矛盾却又融合得出奇完美的目光注视着人类。
又或者,她只是在为如此完美的庭院里到处都行走着持枪的军人而惋惜痛苦。
这里是战场前线,矛盾和争端在这里从来都不是稀有的事情。
“再不离开我就要开枪了!”
水珠溅上了女神的脸庞,又悄无声息地滑落,仿佛是女神为世人落下的悲悯泪水。
枪栓拉动的声音却是如此冷酷。
“我说过,柏夫的军队里不可能有你们犹夫拉人!”
卫兵举着手中的步枪,指着被推到在地的年迈妇人大声呵斥着。
“离开这里,不要再出现在军营附近!”
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来绚丽的光芒,女神目睹着人类的自相残杀,一言未发。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充斥着的,是绝望的哀伤。
莫瑞甘说过,柏夫境内,关于与犹夫拉的矛盾,从未得到过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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